提起李南衡,就想到「笑話一籮筐」。不是他鬧笑話,是他愛說笑,順手拈來連篇笑話,編號都來不及。而且順著一個話題,可以旁徵博引,軼聞掌故一一出籠,野史正典都有。
說笑話也需要幾分天賦。多半時候,李南衡的笑話是一種機智反應,來自他豐富的常識和閱歷,靈光閃閃,耐人尋味,值得深思。寫幽默短文,更讓他得以說笑本事「普度眾生」。早年在民生報寫「變形方塊」專欄,千奇百怪的想法令人叫絕。譬如「名片花樣不怕多」,就想出一堆餿主意:
‧「何秀子們」(特種行業女士)宜採用粉紅色精緻小名片,上頭只有姓名及電話。「要地址幹嘛?」
‧經常換工作如趙錢孫先生(他的筆名)者,上面需加印一行字:「限三個月內有效」,印名片時就得印上出片日期。
他以「哈老哥」為筆名寫的「荒謬方塊」,想像力更是天馬行空。給菸酒公賣局獻策裝酒表,每家每戶龍頭一開,美酒源源而來,多方便!建議國稅局徵 美女稅,視繳稅多寡決定誰是大美女,國庫必然豐收。給鐵路局的點子是增設「快樂兒童小車廂」、「燙髮與純理髮車廂」、「電動玩具車廂」,保證人人不無聊。 至於中華航空不妨在頭等艙擺上麻將桌,「反正飛離國境就是『公海』。願賭不服輸者可以不下桌,原機坐回。」據說華航及新加坡航空公司還曾開會討論這項「提 案」。
問他哪裡來那麼多點子?他一本正經回答:「我每天最少花兩三個鐘頭讀書,而且抓到時間就看。」此人精通英、日文,國、台語更是嗄嗄叫。「閣下博覽群書,難怪那麼有學問。」他聽了哈哈一笑:「沒有學問的人才看書!」這就是李南衡式的幽默。
小時候,李南衡跟著父親唸「昔時賢文」,唸到「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琅琅上口,「好像真的一樣。長大之後才知道行行出狀元,不是唯有讀書高。」話雖如此,讀書仍是他最大的樂趣,2005年甚且以66高齡考上師大台文所(台灣文化語言文學研究所)狀元。
朋友們半是道賀半是揶揄:「恭喜你又可以買學生票了!」他覺得好笑,「我有老人證,還需要什麼學生票!」

提到當老學生的樂趣,李南衡滿嘴笑意。從緊張刺激的「升學」考試談起。女兒做主替好學不倦的老爸報考師大台文所,學校尊重他是文壇前輩,表示面談甄試即可,不必上考場,他卻堅持參加筆試,憑實力公平競爭。二月初才報名,三月底就要考試,真是臨時抱佛腳。「40年沒參加考試,寫起考卷真的會發抖。」休息時,看到考生幾乎人手一冊「秘笈」,「不知是少林還是武當,我好奇湊過去偷看,他們就緊張兮兮地收起來。我心想:完了!完了!沒想到還能考上狀元。」
這個老學生很認真,上課一定坐第一排第一個位置,謙稱是因為「我年紀大,聽力不好,視力不佳」;一方面也可當同學們的擋箭牌,「負責和老師對 話」。他之尊師重道也是全班第一,雖然教授都稱他「李大哥」、「李老師」,在同學、老師面前絕不臭屁。譬如打電話給老師,一定先稱呼對方教授,再表明「我 是學生李南衡」。他常跟孩子說:「人,一定要謙虛,不能臭屁。越謙虛,學得越多。」
現今是女兒幫他註冊,供他讀書。「女兒說從來沒見過像我這麼不乖的學生。她晚上睡覺時,我還在讀書;早上起床,我已經在讀書。怕我睡眠不足,就 威脅:爸爸,如果你不乖,我就不幫你註冊,讓你沒有學校唸。」稍微收斂幾天,又故態復萌。他保證「雖然晚睡早起,我看書從不打瞌睡,反而是看電視容易打瞌 睡。」

他發現讀書最大的好處是「越讀越覺得學無止境」。研究所的教授既專業又敬業,所以他像小學生一樣聽話。「老師指定預習的,我一定乖乖照做;不懂的部分,上課聽老師一點就通。如果沒有預習,可能點三下都不通。」
其實,李南衡對台灣文學的研究很有貢獻。研究所的教材,甚至部落格的討論,很多專家學者常會引用他的文章(尤其是資料選集)。「所有的研究,一定是後人踩著前人的腳步或肩膀走,文化的累積就是這樣來的。如果沒有底層,哪有上面那一層?有人踩,也是功德,可以微笑。」
想當年,他殫精竭慮,花四年半時間南奔北跑搜集資料,編出五大冊的《日據下台灣新文學》,還自費成立明潭出版社發行(1979年3月)。在後記 中寫道:「如果早二十年或十年開始著手搜集、整理工作,成果一定更大,所費的心力也輕省得多。但我們沒有後悔起步太慢,既然開始了,就沒有什麼可遺憾的 了。光說而不動手才該遺憾呢!」
這套《日據下台灣新文學》,第一冊是「賴和先生全集」,第二、三冊是「小說選集」,第四冊是「詩選集」,第五冊「文獻資料選集」。想整理這套 書,起因是之前去新加坡,看到大陸三○年代作品經有系統地整理,在海外引起廣泛討論,還有人做專題研究,不禁想到「日據時代的台灣有沒有文學作品?如果 有,現在流落到什麼地方?」

心念一動,李南衡就開始了聚沙成塔的資料搜集。他像個撿破爛的,常常在鄉間廢紙堆裡尋寶。一聽說哪裡有資料,隔天立即搭飛機南下,生怕一耽擱就 找不到了。在挖寶過程中,他發現起步真是慢了一點。年深日久,有些資料被書蠹蛀光,有的被戰火燒毀,有的在大水中浸蝕,有的搬家丟棄……。想要全部找到, 簡直可遇而不可求。他一面整理這些作品,一面驚嘆先輩作家留給我們這麼豐富、美好的文化遺產。
「在日本帝國主義者統治下才出生的台灣人,從小受日本教育,看的是日文書;而有些人進私塾唸幾年漢學,或到北京、廈門接受祖國教育,竟然在五四 新文學運動發生不久的一九二○年代,就能以中文創作新文學,怎能不讓我們敬佩、讚賞呢?」李南衡說:「事實上,他們當時用中文創作,本身就已經反日、抗日 了。其中最顯著的例子是賴和先生。他是當時台灣最高學府——台北醫學校畢業生,但是終其一生居然連一篇日文作品也沒有。」
日據時代,賴和率先用白話文創作,而且始終與百姓站在一起。當年霧社事件,他執筆寫「南國哀歌」;對台灣最早的農民運動,他寫下「覺悟下的犧 牲」,不僅是文學作品,也是良心和勇氣。李南衡搜集賴和資料時,有一天去彰化找到當年曾受賴和好處的一位鐵路工。幾十年過去了,那人說起賴和,眼淚馬上掉 下來。「這種人不紀念,還紀念誰?」李南衡認為不論學養、人格,賴和都是當時文學青年的典範,更是台灣新文學的開拓者,提掖並引導日據時代台灣新文學的發 展,守愚、虛谷,尤其是楊逵,都深受其影響。所以《日據下台灣新文學》就以「賴和先生全集」為首。
李南衡又從當時一百多位作家作品中千挑百選,編成兩本「小說選集」、一本「詩選集」。至於「文獻資料選集」,是因為「在日據時代台灣新文學運動 史上,很多早期的文獻資料很不容易獲得,而大多數作家、學者談起往事,又時常無意間刪改原始資料,以訛傳訛。」他用心匯集各種原始資料,加以整理彙編,供 有志研究這段文學史的人參考。

日據時代的作家經常受到警察、特務干擾,李南衡主編出版《日據下台灣新文學》之後,警備總部也找上門來。「我一邊辯論,一邊發抖。」當時賴和從 忠烈祠被請出來,尚未平反。「說賴和反政府。想想看,日據時代不反政府,台灣就不必光復了。」這套書一出版,國外許多著名大學或圖書館都來訂購。收了訂 金,興沖沖去寄書,居然被扣押在郵局。他急急申訴:「外國寄來的訂金,我都花掉了,書沒寄出去,他們會罵李南衡是台灣詐欺犯。」好說歹說,終於放行。
這套書在國內也大受好評,「票房」卻奇差,2500套至今尚未賣完。他原指望國內各圖書館都能收藏一套,書單寄出後,得到的回音往往是「本館限於經費,無力購藏,請速寄贈一套。」「寄個屁!」這是李南衡私下的答覆。憑著一腔熱忱編這套書,結算下來,賠了近百萬。
像這種吃力不討好、貼老本的事,李南衡做過不只一樁。好好的廣告公司不待,非要辦什麼《設計家》雜誌,沒幾期就夭折。進出幾家大公司的設計部門,沒多久心又癢了,想辦一本全台灣最好的兒童雜誌,只出三期,幾乎賠掉一棟房子。
換工作,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或許對富有鮮活創造力的人,新環境和新挑戰特別有吸引力。「那時候,老婆最怕我一回家就說:老子不幹了!」專業作家大概是他行走江湖以來最稱心的一份工作;不必固定上班,做累了可以自動休息,不需向老闆請假。
李南衡寫過一篇有趣的短文「為什麼要換工作?」,列舉原因如下:
‧許多人年底都提辭呈,我為了表示有氣魄,也跟著人家提出辭呈。公司一一慰留,並且開出許多優厚條件,僅只我一人榮獲總經理指示照准。

‧「明年你可以升科長」,這句話經理已說了18年。
‧在公司待了四、五年,還沒有看見可能變成老婆的人,只好另起爐灶。
‧不是我要換工作。年假後上班,發現公司的招牌不見了,來了一家新公司。
‧本來說著玩的,沒想到科裡幾個王八蛋當晚就請我吃飯,逼得我非辭職不可。

都說「滾動的石頭不生苔」,李南衡也很容易見異思遷。北商畢業第二年,好不容易考上東吳大學會計系。代表學校參加在東海大學舉行的「台灣大專院 校學生基督徒團契」,一進東海校園大為驚艷,「世界上竟然有這麼美麗的大學!」當年暑假馬上重考。志願欄將東海各科系填完後,寫上「以下空白」,「現在想 起來,真是有夠臭屁。」還好如願以償,進了美麗校園,改讀東海社會系。
大學畢業後,他先在青年會待了一個月。之後到國華廣告公司應徵。當時廣告公司算是先進行業,年輕人趨之若鶩,一百多人只取六人。老闆許炳棠雖覺 得他不錯,卻說:「我創辦國華五年,只錄用公立學校畢業的。」李南衡回答:「國外許多一流大學都是私立的,像日本的早稻田、慶應,美國的哈佛、麻省理工學 院。東海是國內最好的私立大學。」「為什麼相關行業很少見到東海畢業的人?」「因為最優秀的大多出國了。」「你為什麼不出國?」他振振有詞:「台灣一定要 有人留下來打拚,那就是我!」聽完這句話,老闆指著李南衡說:「你,錄取了。」
進國華廣告公司,李南衡不忘努力進修,考取夏威夷大學東西文化中心的留學獎學金(三千人應考只取十名)。拿著錄取通知去見總經理,不是辭職,是表達留下來的決定。當時只想證明自己的實力,也證明自己應徵時所言並非空話——他愛這塊土地,要留下來打拚。
夏威夷大學提供的獎學金相當優厚,除了旅費,還有寬裕的生活費。「現在想想,放棄到夏威夷讀書的機會有點可惜。」聽說那是培養不少東南亞領袖人物的名校,不禁好奇自己若去就讀,今日會是什麼局面?「但也沒什麼好後悔的。如果去了夏威夷,就娶不到現在這麼好的老婆了。」
留在台灣,不表示要留在國華。一年半之後,李南衡決定自己創辦《設計家》雜誌。聽說他要辭職,老闆氣得跳腳,臭罵他:「你是非洲人啊?根本不懂,憑什麼去辦雜誌?」據聞後來者如黃春明、游國謙等,辭職時都榮獲「非洲人」頭銜。
《設計家》出師不利,李南衡承認是「誤入歧途」,責怪自己「翅膀還沒長硬,就想辦一本引導廣告界、設計界的雜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至於《兒 童雜誌》會垮掉,他倒覺得有些委屈。「因為我從大學時代就對兒童文學很有興趣,辦這本雜誌,的確下了很大工夫。」但只知道憑著理想埋頭苦幹(編輯同仁有黃 春明、鄧國川),不知怎麼銷售,1968年10月10日創刊的《兒童雜誌》,只出了三期,虧損十幾萬元。沒賣出去的雜誌堆得像小山,請人當廢紙處理,一公 斤一塊錢,講價講到一塊一成交,共搬走六百多公斤。一位同行半開玩笑對他說:「我承認你的《兒童雜誌》辦得最好,不過你倒了!」

錢賠光了,還得勞二哥幫忙還債。李南衡乖乖回去當上班族,考進高薪的美商格蘭廣告公司。他是當時唯一不會畫畫的設計部主任,可頭腦靈活無人能 及,點子一大堆。有時他對美編說:「我要的畫面不是這樣。」對方答:「那你來畫。」他笑了笑:「我如果會畫,你就無頭路了。」進格蘭第一年,他的薪水就幾 乎是經理的兩倍,第二年又加薪,成了創意總監。
他和兒童刊物的因緣並未斷絕。七○年代一群留美人士(都是保釣運動重要份子)如王渝、李遠哲、林懷民、林孝信等人,捐錢在國內辦《科學月刊》之後,又想辦一份兒童刊物,找到了李南衡。他興致勃勃當起義工,白天在格蘭上班,晚上邀集一批撰稿、美編高手來幫忙,自己不支薪,還貼錢請大家吃飯,卻樂在其中,因為「編兒童刊物很有成就感」。《兒童月刊》1972年2月問世,他從0期(試刊號)編到第6期,因離開格蘭去新加坡做原木生意才放手交棒。
著手搜集、整理日據時代台灣新文學作品,是他離開格蘭廣告公司、進信誼基金會之前。這期間,他抱著賺錢目標做的生意都垮了,只好自我安慰「賠了錢卻得到經驗」。
他擔任信誼基金會出版社社長,持續五年一個月,「是我大學畢業以來做得最久的一份工作。」待得久,可能也是因為喜歡學前教育推廣工作。他不僅編寫兒童讀物,也發掘不少兒童插畫和創作人才。今天很多人談到兒童文學,往往忽略了李南衡,或許他並不在乎,明白就裡的人卻為他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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