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雅姿

 

周公一生走一條最簡單也最艱難漫長的詩路,
在顛沛際遇中,錯失愛情、親情,
卻能甘於寂寞,甘於簡樸。
 
周夢蝶
本名周起述,河南省淅川縣人,民國九年生。四十五年自軍中退伍,四十八年起在台北市武昌街頭靠擺書攤維生,直至六十九年因胃病而結束營業。從民 國四十一年開始發表詩作,軍中退伍後加入「藍星詩社」,四十八年出版第一本詩集。曾獲國家文藝獎。著有詩集《孤獨國》、《還魂草》、周夢蝶世紀詩選》、 《約會》、《十三朵白菊花》。



冬日嚴寒。和周夢蝶相約至其寓所附近吃涮涮鍋,他說「吃起來全身暖和」,而且「一人一鍋,不必共產」。
那天按址找到「浪漫貴族」社區,依門衛指示走進「觀日樓」,心想:周公還真不是普通的浪漫!上到六樓,電梯門一開,赫然看見他已在電梯口拱手相迎。啊!這就是周公的溫柔,周公的周到。
環顧十五坪的空間,想到他在電話裡歡喜地說:「有住在曠野的感覺。」屋內物品極簡,一如周公之詩境。除了盥洗室有門,其他一覽無遺:內裡角落一 張黑色單人床,床邊一個單薄的書架,觀日窗前一張斑駁破舊但沉重厚實的木櫃(還是外雙溪房東不要的)權充書桌,聊備一格的小電視冷落一旁。「客廳」不見沙 發案几,光溜溜的地板上只有幾落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和書籍,有些書甚至上了流理台,當然也是整整齊齊。數十年東飄西泊,他喜歡「東西越少越好」。比起先前 外雙溪三坪小屋,淡水紅毛城五坪居所,現在堪稱「浪漫貴族」,以周體詩語,他說:「後後勝於前前,漸入佳境。」
自己端坐冷硬圓凳,堅持將僅有的一張靠背椅讓我。望著小被疊成的椅墊,知道這是他平時盤腿看書寫詩的座椅。周公喜歡盤腿而坐,搭公車、看電影亦 如此。猶記當年,常在台北新世界及真善美戲院的金馬獎國際影片觀摩展中和他不期而遇,一連幾部電影看下來,他可以一盤五、六個小時。後來卻聽周公說,坐公 車再也不敢盤腿了,因為有過慘痛經驗:有一次,司機緊急煞車,不巧他盤坐在最後一排正中央面對走道的位置,一下被震落,屁股著地,連咚咚咚止不住地往前 衝。問及現在還「迷戀」盤腿嗎?他笑說蜜月期已過,如今只隨興不刻意。


活得平衡
 
近來寫詩也有些「退燒」,不再苦苦強求文字。「據說詩乃門窗乍乍開合時一笑相逢之偶爾。」以往寫詩寫得很苦,如張愛玲所言「像懷孕的婦女,胎兒 一直跟著走」,他就停筆以閱讀催生。有時主編催稿,直問還有幾行,好預留版面,並囑先寄為要,意猶未盡可於日後出單行本再補足。「豈料掛號付郵後,靈感馬 上來,只好又趕到報社去補寫。可見寫作就是要放鬆,放鬆才有靈感。」
寫詩對他而言,很耗體力,「以前有時太貪,寫好一首,想乘勝追擊,再寫一首,結果發現實在無法負荷。」
他自維平生有四弱、四亂。「四弱者:體質枯弱,感情脆弱,意志薄弱,智能貧弱;四亂者(尤其在接聽電話的時候):頭腦渾亂,情意迷亂,語言錯 亂,手腳忙亂。」有感於「事求妥帖心常苦」,近年試行「四早四不」主義:「四早」者,早起早睡早出早歸;「四不」者,不久讀,不苦學,不高談,不豪飲。
從來詩人多能飲,望見床腳幾瓶紅酒蒙塵,問何以故?他笑說:「那是不太相熟的朋友送的,他們不知道我只愛白酒。在這方面,我倒是很貴族的。」以為他愛白酒的強勁。非也!非也!周公回答:「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我喜歡白酒透明、可愛,有林黛玉的靈氣。」
他另一項「貴族式」的堅持是:每天早上七點左右到附近便利商店買《中央日報》或《聯合報》;每隔十天或半月到中華日報社買一次報紙,厚厚一疊帶回家,挑出所要,其餘送人。
一年四季,一襲長袍、一把長傘,外帶一個背包,這枯瘦冷寂的身影,是周公夢蝶在滾滾紅塵的鮮明印記。我們看不到他疲於奔營的倉惶,布鞋踏出的腳 步,如是自在,如是安然。他一生走一條最簡單也最艱難漫長的詩路,在顛沛際遇中,錯失愛情、親情,卻能甘於寂寞,甘於簡樸。「朋友都覺得我日子過得很苦, 他們的財富、事業、家庭條件種種都比我好上千萬倍,但常常患得患失,並不快樂。我覺得自己活得很平衡,沒有大起大落。」
周夢蝶對朋友或讀者的問題,慣以筆代口答覆,留下許多珠璣。關於人生,他說:「世無所謂或然、偶然與突然;一切已然,皆屬本然、必然與當然。人生二字,纔只有七畫。再簡單不過了。然而,你可知道它拿什麼寫的?血汗淚。」


求學‧教書
 
他的坎坷,似乎始自娘胎。還未出世,父已過世。「我是遺腹子。父親民國九年夏曆八月棄世,我臘月二十九(民國十年二月十日)凌晨墜地,跨年即兩歲。」
周夢蝶,本名周起述,河南淅川縣人。祖父是秀才也是小地主,元配未生,二太太生三女,三夫人為周家產下的第一個兒子,就是夢蝶之父。祖父四十二 歲才得子,自然寵愛萬分,每次吸鴉片,都讓年幼的兒子也吸一口玩玩。「我父親就這樣從小種上鴉片癮。祖母怕他散盡家產,為了保護二叔,決定提早分家。父親 分得的家產越賣越少,身子越來越差,知道不久人世,就對我母親說:今後不賣地,只當地,我死後,你可贖回來。」父親過世時才三十歲,連獨生子的面也不及 見。十九歲嫁入周家,二十八歲守寡的母親,靠雙手獨力撫養二女一子,養豬、養羊、織布,果真把地贖了回來。周夢蝶感佩母親「既有三從四德,兼具剛毅堅 忍」,想是因為外祖父也是秀才,書香世家薰陶所致。
既是老么,又是獨子,母親深恐他變壞,聽從親友建議,十一歲那年送他上大舅的私塾,借住三舅家,他暱稱三舅、三舅媽為「三爹、三娘」,三娘對他尤其疼愛。「現今在街頭看到『三媽』的店,感覺特別親切。」
由於大舅的私塾一味死背千家詩、百家姓,並不講解,十三歲時,他從居住的陳店,每天走八華里路到大周營二堂兄的私塾,念四書、五經等。「走路只 要半小時,中午還可以回家吃中飯。」十三歲到十七歲這幾年,他的確因堂兄的教導扎下深厚根基,還曾自己圈點《四書集注》。十八歲插班考進縣城小學讀三年級 下學期,第二年破例直接跳讀六年級下學期,小學一年即畢業,考進安陽初中。
初一參加作文比賽,名列全校第一。擔任評審的賀老師識才愛才,知道他上過私塾,問都讀了些什麼書?他回答:「四書、五經、古文觀止、紅樓夢、三 國演義。」「除此之外呢?」「還讀了袁了凡的《綱鑑》(資治通鑑提綱)。」賀老師告訴他,袁了凡的文章比較呆板,並言願意每天三點半下課後單獨為他講授 「三李」(李白、李煜、李清照)及「建安七子」(孔融、陳琳、王榮、徐幹、阮瑀、應瑒、劉槙)的文章,又教平仄,總是光叫他熟背,再仔細講解。
初中畢業,他考上因戰亂而暫遷鎮平鄉下的開封師範學校。賀老師的老師就在那裡執教,於是囑咐周夢蝶帶著日記和一些作品去見方老師,一定會受到特 別照顧。「結果方老師說了一句話,讓我無地自容。」聽來以為方老師批評他文章不好,原來方老師說的是:「你的文字很乾淨,賀老師的文字不乾淨(簡潔)。」
開封師範念了一年半,抗戰勝利,學校要遷回省城,他因家貧親老,無法到遠地完成學業,暫時輟學,到二姊夫任教的小學教書。提到教書,他的興致很 好。「以前老是坐在台下聽課,第一次上講台是很大的挑戰。不過,慢慢就知道怎麼調整學生的情緒,引起他們的興趣。」他總在前一天做好充分準備,想好要講的 故事,「第二天一上台,兩眼照耀全場,隨時注意學生的反應,希望他們每個字都聽清楚明白。」不久他轉到另一所待遇較好的學校,學生都哭了。
惦記著未竟學業,他又進宛西鄉村師範學校就讀。三年級第一學期才上課一周,共軍炮火來了,學校停課,那年(民國三十七年)七月,他跑到武昌黃鶴 樓報考青年軍。主考官說:「看你文弱書生,當兵可是很苦的。」平日內向寡言的他竟大聲回答:「我不怕苦!」還侃侃而談:「和我一起來的三個同學,都只有十 幾歲,比我(二十八歲)年輕許多,但是一路風風火火走來,只有我沒生病。」他當時意志很堅定:寧可在外流浪行乞,也不受共產黨統治。
也是在黃鶴樓從軍時,周起述才改名周夢蝶。他從小孤苦,母親和塾師都管得嚴。「十幾歲讀到〈莊周夢蝶〉,好嚮往那種自由浪漫。剛巧我也姓周,一 直想改名周夢蝶,但是知道家人一定反對(太女性化),沒敢說出口。」所以到黃鶴樓從軍,填報名表時,毫不猶豫就寫下「周夢蝶」這夢寐以求的名字,沿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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